「從左到右六十年：曾永賢先生訪談錄」

    看完了手中這本「從左到右六十年：曾永賢先生訪談錄」，已經是清晨三點。

    感觸甚深，不得不發。

    曾老師是我在博士班學習時的老師，也曾是我工作上的領導。

    當年在工作期間，常有機會從旁見習曾老師待人處世的作為與風範，只是當時年輕，很多教誨並沒能完全領悟，十分可惜。如今看完老師的訪談錄，這種遺憾更深了許多。

    老師的一生只能用﹔「傳奇」二字來形容。

    老師年輕時，負笈日本，在當地接觸到社會主義，後來，受其兄之影響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二戰結束，返回苗栗老家並開始從事共產主義運動，以職業革命家的身分活躍在桃竹苗一帶。

    「職業革命家」？現在還有人知道這個身分嗎？這個讓舉世政權為之頭疼的身份嗎？

    如今，還有人知道這個身份所需要的熱情與付出嗎？

    隨著工作的開展，後來老師成為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的領導之一，並和中共華東局相互策應，在台灣中部開展地下黨的活動，隨後因為政府肅匪行動的影響，轉而朝向根據地的建設與游擊隊發展等相關的鬥爭活動。

    武裝鬥爭？真是不可思議，印象中溫文儒雅的老師居然也曾是台灣的「切格拉瓦」。

    後來，由這個地下組織受到情治機構的關注，進而展開全面圍捕，老師也因此為調查局所誘捕，之後，在調查局接受轉化教育，並專心投入於匪情研究的工作，也成為當代研究匪情的專家，而這個身份維持了三十多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年那位設局誘捕曾老師的調查局官員，其計策與手段被曾老師十分佩服的情治首長，後來居然成為曾老師在調查局工作上的長官與研究上的指導者（就是東亞所的師長：郭華倫老師）。兩人這輩子的關係真是複雜，要是按常理推斷，曾老師對於郭老師應該是愛恨交集吧，但從回憶錄中看到有多幅曾老師前往郭老師身後墓地掃墓或向郭師母致意的寫真，從這看來，兩人其後的感情應該是十分深厚，彼此的關係從對立到統合，這真是一個難以捉摸，無從預料的緣份，而那又是怎麼樣的一個時代？會牽連出這麼離奇的緣份？

    在老師的回憶錄中，對於自己在李總統任職時期的工作部份描述甚為簡單，而我因為之前工作的經歷，對此略有所知。在兩岸氣氛低盪、局勢危急的時刻，老師的努力是當時台灣海峽得以維持穩定的因素之一，只是這些事，大概要等相關人物淡出之後，才有公佈細節的機會，也只有到那時，才有可能讓世人理解曾老師對台灣社會的貢獻。

    書中，我感觸最深的部份就是老師自剖心路歷程的敘述。原來在被補之後，老師雖然轉向投入調查局的匪情研究，但是心中卻始終存有一個情結，就是對於自己遠離共產主義運動、遠離革命同志的無奈與遺憾，但在當時、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時代，這種事情怎能對旁人開得了口？然而老師心中所深藏的無奈與遺憾卻因為長期研究中共而被化解，考師藉由對當時中共乖離施政的批判與反省，對自己發揮了救贖的力量。

    原來理性的思辯是可以發揮這樣大的影響。

    我相信，曾老師的心事這些年來恐怕是找不到什麼對象可以傾訴，恐怕也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特別是在台灣恐怕真的是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一個曾經投身於共產革命的知識分子，在悖離自己的政治信仰之後，要如何、該如何去觀照自己存在的價值與意義？要怎樣在兩種相互衝突的世界觀之中重新尋找自己破碎的存在？

    恐怕只有在孤獨的研究天地之中，在塵封許久的檔案資料之中，藉由閱讀、思考與反省，老師方才能一步步地將自己重新縫補起來。

    看完了老師所經歷過的大河人生，我想，自己的經歷恐怕很難與上個世代的師長們匹配，然而在這轉折、交替的時空中，我有機會能夠近身觀察這些活生生的「傳奇」，想想這已經是福緣深厚。很替自己慶幸，能夠遇到這樣傳奇的老師，希望我的老師們，新春愉快、身體健康，有時間一定要再去找各位老師挖寶、聊天。

    末記一事：記得當年在博士班上課的時候，有次跟曾老師聊天，突然問老師：最近台北街頭為什麼多了這麼多家「茍不理」包子店？然後每家又都強調自己是正宗天津口味？好奇怪喔，台灣哪有這麼多包子師傅啊？他們開店的資金又都是從哪裡來的？對於這個問題，老師點點頭，沒有回應。後來喔，後來喔，記得後來大概是兩三個月之後，這些包子店就突然從台北市的街頭消失了……，怎麼找都找不到，對此，我也不敢問老師為什麼會這樣，只知道，後來再上老師的課，就再也不敢、再也不敢遲到、睡覺或看別的書……。